李元沛死在次年的春夏之交。
来黔州的路上他便病过数次, 到黔州后他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。隆冬之后的这次大病更是来势汹汹, 恶化迅速。全赖桂枝和吴六精心照料, 才勉强熬过了冬天。
桂枝坐在床边, 轻拭李元沛的脸额。数月病痛早已将他折磨得骨瘦如柴,不成人形。桂枝越看越是难过, 不时别过头去。
李元沛的卧榻正好对着窗外, 一眼可见院中繁盛的花树。桃红李白, 灿烂有如云霞。一时风过, 花落如雨。杜鹃穿梭其间, 啼遍枝头,正是大好的天光。
看着外面的生机勃发,让桂枝愈发心酸。她起身,抬手欲将窗户关上。
“别关……”床上虚弱的声音传来。
桂枝回头,见李元沛不知何时睁开了眼。
她欣喜道:“郎君醒了?”
李元沛点点头,轻声说:“每次都劳烦娘子和六哥,实在过意不去。”
“这时候了,郎君还和我们客气什么?”桂枝笑道。
李元沛笑了笑,又问:“外面是不是杜鹃在叫?”
桂枝点头, 刻意用轻快的语句回答:“是。年年这时都这么叫,吵得郎君心烦了吧?”
李元沛摇头,眼神黯淡:“明年这时候我大概是听不到了。”
“郎君不要胡说!”桂枝听他语意不祥, 连忙阻止, “郎君还年轻, 日子长着呢。”
“是吗?”李元沛勉强一笑。
桂枝怕他情绪低落, 忙道:“当然了。吴六找医士瞧过了,说郎君捱过冬天就能康复。你瞧外面开的这些花,冬天可不就过去了么?”
其实医士说的是,他体质本弱,之前几次大病又淘空了底子,怕是凶多吉少。若是能拖过一冬,或有一线渺茫生机。
李元沛大约也知道这是她宽慰之辞,浅淡一笑,没有说话。
见李元沛似乎不大相信,桂枝急道:“京里娘子还等着郎君呢,郎君可不能灰心丧气,要尽快好起来才是。”
李元沛微微垂目,过了一会才轻声回答:“我知道。”
他虽是这样说,却把脸转开,不让桂枝瞧见他的表情。
当天夜里,他便陷入昏迷。一直到他离世,他的神智也不曾清醒。医士来看过也是连连摇头,表示回天乏术。他弥留之时曾经短暂的睁开眼睛。桂枝抹着眼泪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说?李元沛对她的问话毫无反应。他双目无神,视线仿佛穿过了她,落在不知名的某处,最后暂趋涣散。桂枝愈发难过,捂着嘴泣不成声。吴六虽然没哭,却也在门外闷声不响的坐了一夜。
李元沛的死讯自然在第一时间便告知了西京。然他毕竟已是庶人,无法归葬京都。上面的意思也是暑热将至,尽早入土为安。吴六与桂枝与他素来关系密切,自然一力承担。
为李元沛准备好入敛的衣服以后,桂枝开始清理李元沛遗物。
他来黔州不久,东西并不多,并不需要花费太多功夫。桂枝只是将他用过的东西都归置到一起,若有贵重之物,便收起来,将来好送还给他在京都的家人。可惜李元沛被贬之后身无长物,所以桂枝也没有什么发现。只在清理他的被褥时,在枕边找到一个盒子——正是之前京里送来的那个锦盒。
桂枝犹豫片刻,到底还是伸手打开了。盒盖打开之时,一张纸片随之掉落,飘到了地上。桂枝上前拾起纸片,见上面有一行墨迹。她不识字,自然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。她本欲将纸片放回盒,可她想起上次京里往来时丈夫和上头的敏感。犹疑片刻,桂枝觉得还是让人验看一下纸上的内容为是。
吴六不在,她便拿着盒子去找给李元沛诊治过的医士。那位医士这日正好在家,很热情的接待了桂枝。桂枝说明来意,拿出盒子请他看看纸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内容。医士接过纸片便笑了:“没什么,不过是一句古诗罢了。”
“是什么诗?”桂枝好奇的问。
医士摸着胡子,拖长了语调念:“生当复归来,死当长相思。”
桂枝心里一震,百感交集。她不知该说什么,便低头看着盒内。盒中发结仍在,只是略失了光泽。
医士不知就里,一边把纸片递还给桂枝,一边笑道:“句是好句,就是字写得差了些。不过吴六识字不多,写成这样也不容易了。”
桂枝没有应声。她默默将纸片收了,放回盒内,一言不发的走了,倒叫那医士莫名其妙,不知哪里得罪了她。
她回到家,将那纸片翻来覆去的看了半晌,最后叹了口气。几经思量,桂枝将那纸片留了下来,却将锦盒放入棺中,与李元沛一起下葬。
下葬的当天夜里下了场急雨,到第二天清晨便转为了绵绵的细雨。前几日还在盛放的百花被风雨摧得残破不堪。桂枝和吴六来到墓前,只见飘零的花叶堆满了坟前的空地。
“这是老天在送李郎君吧?”桂枝轻叹一声。
吴六在她身后撑着伞,听见妻子的感叹,默默搂了一下她的肩膀。
桂枝想起那张纸片,低声将诗句念给丈夫听,然后说:“我想这是李郎君写给他家里娘子的,便留了下来。日后京里来人,就让他们带回去,好叫京里那位娘子知道郎君待她的情意。”
吴六点了点头。夫妻俩又默默伫立了一会,才携手离去。
桂枝和吴六每年都会去李元沛的坟前拜祭。几年里,他们等着京里来人,好将李元沛留下的东西交给他们。可那个人却一直没有来。光耀五年的时候倒是来了一些人,却不是他们等的人。
那时吴六和桂枝正好经过,见有陌生人挖开李元沛的坟墓,都十分诧异。吴六上前询问,那些人告诉他说皇帝恢复了李元沛的王号。他们这次是特意来将李元沛的骸骨运到西京,附葬在先帝陵中。
桂枝轻轻扯了下吴六的衣袖。吴六会意,又向他们打听李元沛在京中的妻室,来人却纷纷摇头,表示不知。
桂枝一急,忍不住开口:“李郎君还有些东西在我们这里。诸位能不能帮我们把东西捎到京里,交给他家人?”
那几人商量了下,领头的人回答说:“我们只是奉命迁葬,不管捎东西。不过回京后我们可以替你打听下他的家人,带个口信。”
桂枝和吴六听了,觉得这也不失为解决之道,便答应了下来。
那些人很快起出了李元沛的骸骨运往西京。可是李元沛的家人还是没有任何踪影。桂枝一直等着,等到自己的三个孩子出生;等到吴六出征归来;等到自己日渐老去;等到那张纸片已经泛起了黄色,却还是没有等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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