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清远一直都是个忠于职守的人。从替太妃守夜灯,再到帮太妃管四季衣服。
但她对于艾悯,真的做不到尽心尽力。
她一开始一两天去看艾悯一次,后来三四天去看一次。她觉得自己已经十分沉默,却没想到艾悯有时候一坐一整天,可以一点声息都没有。
所以她渐渐也去得少了,毕竟,实在没有意义。
无论如何,春天还是来了。春草茸茸,一根根钻出堂前的青砖地,让洒扫的宫女们十分厌烦。张清远才几天没去,锦夔殿中已经是一片青草离离的景象。
锦夔殿的宫女内侍知道在这边没有指望,已经自请离去了十之八九。宫中人人都爱攀附高枝,也是常态,张清远没有说什么,只到徊云阁中看了看艾悯,见她还是坐在那里看着外间,便只对宫女随意交代了两句,转身便要离去。
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踏出时,她忽然听到身后艾悯的声音,她说:“张美人……”
张清远微微一怔,收住脚步,回头看她。
她低着头,太久没对人说话,声音艰涩而缓慢:“我有一盆兰花,名叫红葶,后来……被送到后局去了。”
张清远望着她,问:“你要拿回来吗?”
她轻轻地点一点头,说:“春天到了,若新芽无法萌发,它就死了。”
张清远到后局找到那盆兰花时,发现它已经落在角落中积满灰尘,衰竭了大半。
再耽搁几天,恐怕就真的死了吧。她就抱着兰花回了锦夔殿,交还到艾悯手中,说:“我看过了,还没有新芽。”
艾悯抱着红葶对她微微而笑,眼中却忽然涌上眼泪,大颗大颗自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。
这个连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都未曾掉一滴眼泪的女子,在这一刻却忽然失控,歇斯底里,泣不成声。
这事,需不需要知照皇上呢?
张清远想着,徘徊在垂拱殿外。她隔窗看见他正在批阅奏章,消瘦的面容看来越发清癯,内敛而沉默,谁也不知道他的棱角藏在哪里。
年少时他的凛冽朝气,不知不觉已经被时光消磨殆尽。
那个身上沾染过兰花肥料的温柔男子,已经永远不存在艾悯的世界了。
而那个拿过她手中的花瓶,放手摔破在地上的少年,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,唯有在她的心上,还永远鲜明地存活着。
张清远默然转身,走到离他很远的宫苑之中,才慢慢地蹲下来,抱住自己的双膝,将脸埋在身上的衣裙中。
宫中新裁的柔软春装,将她的眼泪迅速吸了进去,除了些微潮湿,不留任何痕迹。
她在心里遗憾地想,自己终究还是无法像艾悯一样,肆无忌惮地痛哭一场。
惊蛰那夜,天雨星。
张清远在玉京殿中仰头看见满天星辰坠落。中天紫微垣纷乱,一条条银线如泪痕般迅疾滑过长天,消失在地面的彼端。
她在心里回忆着自己当初看着《天文志》时揣摩的那些征兆预示,却发现什么也没记住。她唯一还记得的,是当时他曾经亲手指给她看过的那些暗夜之中最明亮的星,天狼,参宿,北落师门。
第二日她到锦夔殿去看艾悯,一进去便看见窗台上的红葶已经抽出了嫩芽。枯残的老叶已被剪去,鲜嫩无比的三四枚小芽钻出泥土,那种碧玉般的颜色,显得格外鲜亮。
她正站在窗下看,窗内的艾悯正提着青瓷盏给兰花浇水,一抬眼便看见了她。
她披着全身暖金色的晨曦,凝视着站在窗下的张清远,唇角慢慢露出微微一丝笑意。
张清远只觉得胸口陡然一颤,有一些不知道是苦涩还是悲哀的东西,慢慢地弥漫开来。
她很想对艾悯说,这世上曾有一个九岁的小孤女,半夜提着一盏灯隔窗看见她当年的笑容,于是第一次知道了,世间还有人活得如此喜悦甜蜜。
那时那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,她面对着自己过去与未来注定冰凉寒冷的人生,却因为星月下的那个笑容,而在小小的心中,埋下了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念头——
此生此世,她也能寻到一个人,让她含着这样的喜悦甜蜜,微笑凝视。
张清远不敢再看她,转开了自己的目光,却看见伯方从外面进来,看见她也在,便上来见过。
张清远看见他手中拿着一个黑色方形的东西,便问是什么。
伯方说:“昨晚天雨星,这是司天监在步天台上发现的。皇上说……拿来给艾姑娘过目。”
张清远便帮他拿过,送进去交到艾悯手上。
艾悯抬头看着她,问:“你不害怕吗?”
张清远慢慢地端详着那个薄薄的方形东西,问:“害怕什么?”
“狐狸精故乡送来的东西,不是吗?”她说着,也不知道按到了哪里,黑色的表面亮起了幽幽的蓝光。轻微的声响过后,黑色的表面如水波般退去,显出了彩虹般绚丽的颜色。
张清远依然站在离她一步之远的地方,看着她抬手在上面点开一个东西,飞快写着什么,便弹出一个方框模样的画面,上面写满了她不认识的文字。
艾悯沉默地看着,那上面的字并不多,但她看了一遍又一遍,许久,才又将那东西按成黑色,低声说:“我要去步天台。”
张清远摇头说:“你身在内宫城,而步天台在外宫城。侍卫们日夜轮值,不可能让你出去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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